“院士”的问题谁有调查权
因贪腐落马的原铁道部副总工程师张曙光震动了官场,同时给学术界出了一道难题。东窗事发之前,他两次参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尽管没能如愿,但根据法庭上的供述,他受贿的钱财不仅用于日常消费、包养情人等开支,还曾用来为自己包装学问、参选院士。
这个案件令很多院士十分气愤—它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学界最高荣誉真的能够花钱去买吗?张曙光究竟花了多少钱、给了谁?
“张曙光的事情,很多院士生气,我也生气。”北京大学原校长周其凤院士对中国青年报记者透露,中科院院长白春礼在不同场合多次谈起此事,希望此案能查清楚。
2013年9月11日,针对张曙光的说法,中国科学院学部工作局迅速发表了一份声明,表示在张曙光2007年、2009年两次参选院士过程中,未收到“花钱参评”的相关投诉。中科院还强调,“在此次有关方面的司法调查中”,如查实哪位院士有受贿等违法行为,将严格按照院士章程撤销其院士称号,绝不姑息。
中科院的立场很清楚:希望司法调查能够核实张曙光“花钱参评院士”的说法。
清华大学原校长顾秉林院士说,张曙光参选时,有过一些关于他学术问题的举报信,不止是他,一些院士候选人参选后,告状信也跟着来了,这些信可能反映了真问题,也可能是诬陷信,不能因为一封信就取消一个人的参选资格,但问题是,到底谁来调查核实更具权威?司法部门可以去调查案件,采取各种手段鉴别,但科学院作为一个研究机构,并没有这样的权力。如果让当事人所在的单位调查,又难以使人信服。
他认为,修改和完善院士制度时,应好好考虑这个难题。他还提醒,处理此类事情,要一切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要被舆论“绑架”而轻率得出结论。
中国工程院院士王梦恕与张曙光同在铁路系统,他并不避讳对张曙光参选院士的反对。他向记者表示,他曾一再向原铁道部领导反映,不要再推荐张曙光参评院士,否则会“丢铁道部的人”。曾任铁道部部长的工程院院士傅志寰也反对张曙光评院士。
张曙光后来“避开”工程院,参选科学院院士。王梦恕至少对十几位科学院院士反映过张曙光的问题,“拉了不少反对票”。
如果没有这些反对票,也许张曙光已经成为院士。
要不要取消部门推荐资格
在张曙光参选中,原铁道部的力挺起了巨大作用。我国的院士没有“申报”,而是推选产生,候选人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是院士推荐,要么走部门推荐。几位院士可联合推荐一位候选人。国务院各部委、直属机构、办事机构以及解放军四总部,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中国科协等也可作为归口初选部门,推荐院士候选人。
顾秉林院士认为,现在应该进行院士推荐制度的改革。“到现在,‘院士’陷入太多的利益纠缠。”他说,一些部委参与,掺杂了许多其他因素。院士主要是学术荣誉,最有推荐权的应是学术界。理论上来说,同行院士推荐最为合适。但其中一个问题是,国外选院士主要看学术水平,我国不仅看学术,还要看道德、看学风。学术之外的东西,推荐人未必清楚,要靠单位去了解。
因此,顾秉林认为,院士推荐应是最重要的评选方式,但是怎么与部门沟通、协调,需要研究。
他还建议,针对那些多年来推荐的候选人当选率较低的部门,可考虑取消其推荐资格。
周其凤院士也认为,院士推荐的渠道相对来说没有问题,现在出问题的,可能是在行业、部门、省份的推荐中。“是不是可以只有院士推荐?这是可以考虑的。”
王梦恕院士对此却持迥异观点。他认为,“最好不要院士推荐”。原因是,院士推荐可能带来近亲繁殖,一些人会倾向于推荐本单位的候选人。在他看来,虽然各地、各部委推荐候选人也有问题,但是跟院士推荐不同,起码过程中还要组织几次讨论。
他的建议是,候选人可由各个学会推荐,再到中国科协来竞争。这些学会相对“比较超脱”。
去年,农工党中央的政协提案中,建议取消归口初选部门与省市推荐方式,完全由各学会负责推荐院士候选人。
2013年公布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要“改革院士遴选和管理体制”。科学院和工程院分别征求过意见。王梦恕给他所在的工程院提交了一份书面意见,建议取消工程管理学部—在工程院各个学部中,该学部最为人诟病的是,一些院士同时是官员。2000年工程管理学部设立时,就有不少院士担心它变成“官员和企业家的俱乐部”。
他还主张,工程院评选院士时,专业设置要合理,不要“太杂、太俗”。比如环境与轻纺工程学部的谢剑平院士,出自烟草专业,当选之后争议不断。谢剑平的老师、已故的朱尊权院士,也是烟草生产与加工技术专家。此外,工程院还有“调料院士”。
王梦恕对记者说,据他所知,谢剑平院士的工作很扎实、品德也很好,“烟草院士”引起争议,背后是学部专业设置的问题。应在国家更为重要的学科领域遴选院士,而现在的学科太多、太杂。
“我自己的感觉,总体来说院士制度是个好制度,包括遴选过程是好的。”周其凤指出,除了客观的学术、道德等标准之外,院士评选难免有人的因素起作用。比如,一位院士与候选人有很大的矛盾,就可能会极力反对,但这不是制度的问题,任何制度都无法去除人为因素。
他以自己所在的化学学部举例说,投票时除了考虑学术水准和贡献之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学科的平衡,化学的分支很多,大家会考虑不能让院士都集中在一个分支。“平衡”只是开会时主持人会提醒大家,适当考虑这个问题,但是怎么投票,仍是院士自己的权力。
曾宣布放弃参评院士的北京大学教授饶毅也公开表示,评选中科院院士的体系,“大体上是比较公正的”。
“见了院士要尊重点”
在院士评选中,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做过大量探索,评选办法不断修订和完善,比如《中国科学院院士增选工作实施细则》1992年通过,此后每两年修订一次,迄今已改了10次。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用这句话来形容院士评选并无不当。2010年举行的中国工程院第十次院士大会上,中国工程院原院长徐匡迪在做工作报告中坦言,院士增选工作受到的干扰有所增加,如候选人或其所在单位“助选”、“拉票”行为以及“集成、包装”现象等。
在次年的增选中,中国工程院给候选人发了一封公开信,重申要杜绝助选、拉票等干扰院士评审和选举的不正当活动。工程院院士闻玉梅、庄辉、曾溢滔、秦伯益发现,在公开信发出后,“助选”人员仍不放弃活动,甚至以主管部门的身份向院士“推荐”,继续拉票。4位忍无可忍的院士联名写了一篇短文,题为《我们的心声》。
他们指出,在某种程度上院士成为某些单位的“学术资源”,或是某些单位领导的“业绩”。有些单位不惜出资“公关”、“包装”。
天津大学化工学院教授、长江学者李永丹参加过“我心中的中国科学院”征文,他呼吁让院士“走下神坛”。他记得,上个世纪90年代初院士数量很少,项目评审也少,90年代中期,科技经费多了,论证会也多了起来,往往要请几位院士出来,把他们“抬得高高的”,院士在资源分配中起到重要作用。
“到了新世纪,各个单位就都明白了,原来院士多,有这么多好处,于是各单位在推举院士上,也都热心了起来。科技界的少数擅钻营的人,也看明白了门道,院士增选成了‘小华山论剑’。”
李永丹参加过一个学术活动,组织者在排主席台上的座次时,要请院士坐主席台,问哪一位外宾是院士。恰有一位是一个小国家的工程院院士,就被安排坐在了主席台上,而另一位外宾,是国际上一个大的学术领域的主席,却没有被请上台。开幕式上还强调,台上坐的,都是学术地位崇高的院士和政治地位崇高的领导。
他注意到,那位没坐主席台的国际联合会主席,到中国的次数越来越少。
这几年,一些跟李永丹同龄的学者当了院士。有一次,他与一位老朋友、新院士开了几句玩笑。过后,另一朋友提醒他—永丹,你以后见了院士要尊重点。
公关可能起到反作用
“有些院士年老了、糊涂了还去管事,这个显然不好,我们是坚决反对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数学家袁亚湘对记者说。
袁亚湘也希望破除对院士的盲目崇拜。“你要淡化‘院士’,比如你采访我,你可以介绍我科技工作者的身份,但是不要动不动就说是‘院士’。”他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
“别说是我们普通的院士,连白春礼这样的科学院院长,都经常被报成‘白春礼院士’。‘院士’最好不要出现在媒体。”袁亚湘说,国外媒体报道会说某诺贝尔奖获得者,但是不会写院士等头衔。在国外开学术会议,谁也不会强调你是不是美国科学院院士,而是会介绍你是哪所大学教授,不会加个“院士尾巴”。
他记得,1996年自己还是个年轻学者,去参加香山科学会议,自己的名字就插在很多院士中间,比如北大的张恭庆院士、中科院的杨乐院士等,没人在意这种事情。但是现在不管去哪里开会,一般都先把院士放在前面,可见风气的变化。
他认为,有些地方政府或部门有意把院士的牌子“抬”了起来, 把本单位几个人当了院士当成政绩,花了很多功夫去做工作。要管住的是那些给“院士”称号附加太多利益、把院士捧得过高的人。
“我们这些人,对‘跑院士’的人不齿,见都不见。评新院士时还是非常严格的。反过来说,院士评选上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袁亚湘说。
“公关不见得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可能会打负分。”周其凤告诉记者,公关很多时候会给人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对于院士制度改革,袁亚湘表示,院士们左右不了外界因素,从自身来讲,改革就是要把国内最优秀的、各个学科有影响力的、学问上的确有突破性成果的人选进这个圈子。他觉得,个别院士、个别院士候选人的问题,不能扩大到整个制度上的问题。“你不能因为张曙光的事情来否定整个院士制度。这个逻辑是非常荒唐的。而且他还没选上院士。”
另一方面,袁亚湘强调,一个人能否当选院士有很多影响因素,很多优秀的人才完全具有院士水平,却与这个称号失之交臂。这跟诺贝尔奖总有“遗珠”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袁亚湘强调,更应尽量淡化“院士”这个头衔。“当前的问题,还是需要大家回归自然,淡化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