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子:背着故乡去流浪
一人,一棵冬青树,走最远的路回家
(长江商报)
人物简介:
萨子,原名包治国,新疆人,行为艺术家,2012年5月开始完成背着一棵树徒步回到故乡乌鲁木齐的《一棵树》行为艺术。
在完成背树回疆后,萨子计划完成《野草令》的其他部分,他准备从2013年10月开始背着一棵树,用18个月的时间,从意大利的威尼斯走到武汉,行程12600公里,并把树栽在武汉一处赞助他的博物馆内。
流浪与家园,似乎在萨子身上并不是一种矛盾。去年5月,他开始背着一棵冬青树,行走3800公里,走回他的故乡——乌鲁木齐。对于家园,只是一个终点,而通向这个位于中国版图最西端的过程,才是他接近家园的追溯之路。
背着故乡去流浪,他把故乡埋藏在身体里,就像那棵树,不断生长。
受访人供图
背负的冬青树,一路上还在不断生长
8月13日,萨子曾来武汉,手拿一簇彩气球在汉口租借区与武汉的摩天大楼建筑中穿行,他希望以这种方式保存生活在这座城市中各色人等的梦想。我跟萨子的这番对话是通过邮件完成的,联系到他时,他已匆匆地赶回了家,位于北京城郊的一座艺术村。
去年5月,经过半年多的集中体能训练,萨子准备实行他的远行计划——徒步回到家乡乌鲁木齐市。
产生这个想法的原因是在2007年,萨子曾背着等同于自己妻子重量的砖头在居住的艺术村内行走、拍照,后来他发现砖头不能与身体产生有效的交流,砖头是没有生命的物质体态。而2010年在云南一次背树行走之后,他发现,作为自然重要载体的树木,是进行这次新疆之行的最佳载体。
一路上,这棵在北京某小区挖的冬青树还在不断成长,就像他对家乡的记忆一样,不断扎根深入到自己的灵魂深处。
第一次出行,他被遣送回艺术村。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他开始欣赏久违的麦田与山脉,并从太行山与吕梁山间高低起伏的国道上一路走去,耗费了很大的体力,翻过这些曾经留下很多抗日故事的山脉,来到东西交接的宁夏高地,已经是80天之后的事情。
3800公里走回家乡,冬青树埋在了天山脚下
萨子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他一路的故事和观察到的人。
他的铁壳推车里放着电脑、泡面与帐篷,每天在马路边上搭帐篷,部分原因是防止荒野的野兽袭击,当然,这有点杞人忧天,不过他在酒泉的戈壁滩或者堡寨的睡梦中曾经听到狼群的嚎叫。
那条蟒蛇是在山西境内的白岩村听一个孩子说的,那个孩子陪着他走到了晚上才回村子,路上给他讲述了村内关于一条吃人大蟒的故事,作为同行的回报,萨子送给他一个大碗。
萨子在一路上碰到很多围观者,有些人成为了朋友,有些人只是好奇,送上西瓜饭菜,或者骂他神经。
过了甘肃,毗连的山脉消失了,剩下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黄河与明长城是这些戈壁滩上少有变化的景色,萨子拉着车,在酷热的阳光下前行,那模样真有点自找苦吃,他的腿曾经因为过太行山、吕梁山而出现毛孔发炎,而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里,只能吃被太阳烘烤的干粮、咽点咸菜。
萨子并不埋怨一路的艰苦,路上遇到合适的旅店,他会歇进去,休息几天再出发,有时候询问路人,具体前往新疆的路线怎么走合适。
萨子对农民的感情很深,他在翻过太行、吕梁那些山脉时,一路上喝着农民的山泉水,晚上睡在他们的院子里,陪他们去看戏,那里的农民就像背后那些巍峨、光秃的太行山一样。
2013年9月7日,萨子终于完成这趟超过3800公里的徒步旅程,到达新疆后,萨子发现背在背上的冬青树毅然没死,反而在旅途中长了几公尺,他希望这棵冬青树能够埋在天山脚下,以后种在自己的坟前,带着对家乡的眷恋与记忆,永远活着。
如同那个长工背着新娘蒙着盖头,跨越茫茫荒原
受访人供图
长江商报消息对话萨子
与大部分北漂艺术家一样,这位最初穷困潦倒的行为艺术家,有着十几年的漂泊史,不过,作为艺术家,他又有一颗柔软而坚韧的心脏。他在2006年背着等同于妻子身体重量的砖头在北京的艺术村里闲逛,怀念他遁入空门的妻子,或者是一份相濡以沫的爱情。在十几年的漂泊生涯里,他很难忘记幼年时放羊的经历。
对于背树回疆的目的,萨子说,是以生命内在的体验方式,回到本能的自觉,返回自身的生长性,消除生命外在的膨胀,以日记的方式转化为生命内在的建设。
放羊的生活,给我一个切入生活的视角
长江商报:能说说你在新疆幼年时期的生活经历么?你父母是怎么到新疆定居的?
萨子:我的家住在天山脚下,三面环山、北面大戈壁,整个村庄横卧在山的怀抱中,向南翻越天山正是吐鲁番和鄯善地带。家乡除了耕地、山和戈壁,基本上都是草原,天山是哈萨克族的牧场,有一条河从天山横穿整个村庄一直到戈壁。小时候河里长满了白杨树,所以村庄的名字叫白杨河。汉族人和维吾尔族隔河居住在山下,以种地为主,每家也养着不少的牛羊。
父母都是从甘肃移居到新疆的,那时的木垒白杨河到处都是长满了野草,庄稼地很少。我们姐妹的出生和童年的成长伴随着故乡由一个荒野的草地慢慢转化为有水有地的稳定居住区,父母那一代人是建设者。在一个山区,一个村庄慢慢形成,故乡给了我无限美好的成长记忆。
小时候,父母都忙着种地、收麦子;小孩能做的就是放羊、挖猪草、拣牛粪(牛粪是用来烧火做饭的)、拾麦穗这些事;食用的水常常是家里的小孩轮换着从两三公里的山区挑的,或者赶着毛驴车隔几天去山区拉一趟。家里就我一个男孩,放羊是一种任务和责任,放牧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直到1995年开始上大学结束。
放牧要分季节,给我记忆比较深的还是夏季驻扎在戈壁放羊的经历。每年的暑假我和其他几个伙伴要把羊赶到离村庄很远的大戈壁,扎营放牧,戈壁上有哈萨克牧人留下的窑洞和羊圈,窑洞里有挖好的灶台等正好拿来放自己的锅具,在周围拾些干木材就可生火做饭了。我们依地形扎好自己的帐篷,白天两个人出去放牧,留下一个在帐篷里烧火做饭,去附近的泉口挑水等。我的记忆中,我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随着羊群走到过的戈壁,戈壁永远没有边界,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么大,整个的暑假就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上度过。
长江商报:你说,在你成长过程中,唯一没有被同化过的是放羊经历给予你的?
萨子:牧羊时期的生活保存了我性格特征中许多原始性和生命的自然属性。我一直不喜欢城市、大厦,不喜欢人群,不喜欢消费时代,一个野生的生命对土地有着深深的思念和归属。放羊的生活经历给我了一个切入生活的视角,来阐述我的生命体验。
故乡如同花香,牵引生命
长江商报:《一棵树》这种行为艺术方式是从哪里获得启发?
萨子:在之前的某个时代,富豪美貌善良的女儿,与家里踏实能干的喂牛长工情深意切。母家对这段感情极力阻拦,终于父母之命强将女儿嫁于远在他乡的富贵子弟。天有不测风云,新娘过门不久新郎暴毙,婆家迷信媳妇不祥,一纸休书赶她回家。古代讲究回娘家的媳妇脚不落地,避讳沾染晦气,于是娘家派长工背着椅子将女儿接回。回家路途遥远艰辛,一个男人背着蒙住红盖头的新娘,跨越茫茫的荒原,凄美壮烈。
这是高中时期我无意间在电视上看到的镜头。男人肩上的红盖头在脑海里挥之不散,那种悲情,诗性的感受和我流浪的生活经历常常共鸣,一直影响着我的创作。
在路上,我觉得自己是“背着故乡”在流浪,那个单纯、童话、思念、渴望、温情、原始、悲伤、凄凉,都让我感觉到“心跳”,最终故乡转变为身体的内在,而这种存在就如花香,对生命是一种牵引。流浪的身体感觉到对“回家”深深的渴望,一如背回新娘的长工承载着的那份悲情和思念。
长江商报:那么,你这种行为艺术是背着故乡去流浪,还是要返回故乡呢?
萨子:故乡已经不存在了,悲凉是共鸣。“归乡”只是面向自己的情感——身体的叙述。背着故乡去流浪和返回故乡,在内心层面来说其实是一个意思,当我开始走在路上时,“故乡”才开始变得清晰。做这件行为和我多年的流浪生活有直接的关系。其实,无论在哪,心都在流浪。“归乡”或“面向故乡”更多是身体的需要,身体像垃圾场堵得慌,只想排泄。
叙述爱、家园和自身处境之间的矛盾关系
长江商报:那你的家人对你怎么看?他们能理解你吗?
萨子:家里姐姐、妹妹都能理解我的艺术,我在艺术上坚定的信念常常也是姐姐生活的精神力量和支柱。很多时候都和家人一起度过了生活的困难期。
艺术上和父母聊得很少,不过父母还是很支持我从北京走回新疆的《一棵树》计划,一是对我的勇气比较赞成,二是这个计划对身体很好。来宋庄的几年,因为画画我的身体很弱,冬天骑车子出汗就很容易感冒,为了《一棵树》计划,我负重锻炼八个月,每天三个小时以上,母亲也每天陪着我锻炼。我想锻炼的那种精神也让父母感到欣慰吧。
2008年后,父母来到北京和我住在一起,一开始的两三年对我很是担心,随着展览的增多,和周围朋友,重要的是开始有人上门拜访买画,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后,父母对我的艺术觉得有些希望。一直以来在父母的心里,只想让我过得安稳、踏实。
2007年我第三次来到北京,怀念和悲伤如影随形。我背着和妻子体重相同重量的砖块,徒步穿过北京宋庄的大街小巷,以流浪、独白式的《归乡记》,叙述着爱、家园、和自身处境之间的矛盾关系。
■本报记者钱烨
责编:杨娜